中国小康网 独家专稿 文|《小康》·中国小康网 孙媛媛 供图/受访者 新清河实验是在截然不同的社会历史环境下进行的一场社会学实验,担负着增进社会良性运行和协调发展的时代使命。 社会学历史上的“清河实验”可以追溯至20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当时的社会学家杨开道、许仕廉在北平西北郊外清河镇开展了乡村建设实验,命名为“清河实验”。1937年,由于日本军队占领北平,老一代的清河实验就此中断。而“新清河实验”是自2014年起至今,由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李强所带领的研究团队在北京北五环外的清河地区所做的社会学社区研究和社区治理的探索与实验。 在“新清河实验”中,主要关注哪些方面的社会问题?有哪些具体措施来保障社区居民权益?对基层社区治理的探索及其价值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小康》杂志、中国小康网专访了“新清河实验”课题组主导者、《新清河实验》著作主创李强。 构建社会治理新格局 《小康》·中国小康网:请您介绍一下“新清河实验”的基本情况。 李强: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首次将“社会管理”修改为“社会治理”。“管理”强调政府主导、分级统摄,而“治理”依托多元主体、协同共治。从治理实践来看,发达的信息网络和自组织的社会协同是多元共治的基础设施,鼓励管理者与被管理者多方参与。 自2014年开始,我们团队在基层开始实施“新清河实验”,到现在9年多时间。由于社会治理重心下移,怎样能够在基层社区发动起居民广泛参与,实现有意义的社会治理?我们国家特点就是老百姓有积极性,“新清河实验”其实就是挖掘老百姓的积极性,具体内容涵盖五个方面: 第一,组织上的社区居委会议事委员实验。全国各地也都做了类似的探索,等于扩大了居委会的代表,真正实现社区居民自治。 第二,社区空间改造实验。空间改造意义非常巨大,基本上每个社区、小区一挑就能挑出毛病来。如果有经费,做一些和空间相关的小的改造是没有问题的。当然大的空间改造动不了,需由规委批,小的改造是可以的。 第三,社区保障改善民生实验。这是老百姓最大的需求,我们在社区居民养老服务方面做得多一些,因为老旧小区的人口老龄化都很严重。 第四,社区物业管理实验。其实只要把物业建设好了,小区就建设好了。现在基本上物业分成几种不同情况,新建的商品房小区都有比较好的物业,但是非商品房小区、房改房、老旧小区很多没有完整的物业管理,这样的小区也没有缴纳物业费的传统,现在遇到的问题就比较多。 第五,社区社会组织实验。我们成立了一个社区提升中心,也是海淀区正式批准的。街道也比较支持,把它作为一个基层社会组织专门推进清河地区的社区提升。 《小康》·中国小康网:因为怎样的机缘,令您想要继续“清河实验”? 李强:新清河实验是在截然不同的社会历史环境下进行的一场社会学实验,重启清河实验既是当下中国社会治理现状及所面临诸多问题的迫切呼唤,也是社会学研究中国社会变迁、增进社会良性运行和协调发展的时代使命。 1928年,燕京大学的杨开道、许仕廉两位教授带领学生做清河调查,当时叫“实验”,后来我们就加了一个“新”字,改为“新清河实验”。从学术上则是追踪梁漱溟、晏阳初他们所倡导的乡村建设——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些知识分子到乡村去,从文化建设等各个方面来推进乡村建设,也叫“乡村建设派”。 2014年,时任海淀区委书记隋振江同志也想推进社会治理,他和我商量,是否能在海淀选一个地方做实验点,我当然很高兴,马上就想到清河。由于合作有当地党政的支持,所以工作的推进比较顺利。 研究地点选在清河,第一因为清河离清华近,学生骑车出了五环就是清河;第二因为社会学历史上就有清河实验,有历史传承;第三有利于深入扎实的社会调查,传统上学生基地都很偏远,有的时候在不同的省份,去了以后往往是走马观花,调查难以深入持久;第四清河这个地方社区类型复杂,大部分是城市,但也有农村,社区类型在全国有代表性。 清河地区位于海淀区东北部,北到西北旺,南到北五环,西至京新高速,东至京藏高速。辖区面积9.37平方公里,常住人口(本地加外来)接近20万,社区居委会29个(包括村庄),里面还包括村委会。清河社区构造比较复杂,在全国具有代表性,属于城乡结合部,到现在为止还有户籍农民,有自建房屋,还有一些出租房,组织系统上还叫作农村。也正是因为社区多元化,我们碰到的问题和全国的社区治理就比较吻合,因为全国也是城乡交融,城市农村的界限也不是特别清晰,城市向农村扩展,也占领了很多农村土地。我们在全国做了很多其他调研,比较了解情况,所以当时选择了清河,社区代表性比较突出。
共建共治共享 激发社会活力,改善社区各个方面的积极性,是“新清河实验”特别重要的价值观念。图为毛纺南社区居民最后选中的社区广场规划图。 精细治理 推动城市街区微更新 《小康》·中国小康网:在“新清河实验”中,您主要关注哪些方面的问题? 李强:第一是组织实验。要想让老百姓参与,就得有组织。清河这个地方之前主要是毛纺厂,后来毛纺厂衰落了,但是毛纺厂的社区还在。毛纺厂的老同志说起过去的历史都是很有光荣感的,当年毛纺厂的工人在这个地方社会地位是很高的。怎么现在毛纺厂居民区弄成这个样子呢?所以他们的一些老同志自己建立了一个组织,叫做“毛纺厂居民委员会议事委员会”,经常给居委会提意见。 城市居民委员会如何真正实现自治也是个大问题,改革难度很大。现在的居委会都是街道党政聘来的雇员,街道给发工资,绝大多数居委会工作者不是本社区或本小区的居民。这就存在一个问题,作为上级派到这儿的工作人员、雇员,任务当然就是完成上级指令,“居民自治”从何谈起呢? 第二是社区空间改造。我的研究方向是社会学学科,我带的很多学生是建筑学学科,他们主要做大规模的几百平方公里的土地建设,对于小规模的社区改造,他们也没有经验,所以这次实验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新的开拓。 在社区公共空间改造方面,居民参与度很高。居民对于空间方面提出的想法,有点像简·雅各布斯在书中所说的,居民的生活轨迹常常没有按照设计师设计的路径去走,她批评说:美国规划师的一些想法是在屋子里拍脑袋想出来的。实际上居民的行动轨迹、行动频率很可能跟规划师想象的不一样。我们常常看到很多公共设施的规划、建筑设计并不合理,所以规划不能拍脑袋,需要有很多深入的基层调查、一线数据的支撑才能做好规划。 一个社区要有活力,得有活动的区域才能展现活力。所以,经过扩建改造以后,我们在阳光社区中心区域创造出一块活动中心。根据北京市规划委员会规定,盖公共活动空间不能是实体性房屋,所以我们请建筑学院和社会学系双方共同思考怎么能够最大限度地改善公共活动的空间系统。盖商品房的商人也不懂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没有配套的儿童活动中心等等,不是每个小区都把空间方面做得很好,所以我们就在空间方面做了很多工作,为老百姓带来了很明显的生活便利。 我们认为,未来中国小区改造是很有前景的一项事业,未来会有一个全新的职业叫社区规划师。为此,我们清华大学社会学系还出版了一套社区营造及社区规划工作手册。长远来看,大规模的房地产不太好兴起了,但是老旧小区的改造问题很突出。 “社区营造”这个词在学界也常用,和社区建设类似,“营造”更突出建筑方面的社区营造及社区规划。因为它并不是设立在学校里的真正专业,而我们积极开展社区领导力培训,全国各地老旧小区改造,这里面的学问很多,需要学科化、规范化。 第三是民生实验,重点放在社区养老改善方面。我们发现社区的老年人比例非常高,北京的老人在社区中的比例大大高于全国,一些老年人占社区人口比例已经超过40%,差不多一半是老人,我定义的老人就是60岁及以上的人。社区怎么给老人提供服务呢?比如老人自己在家做饭吃是个麻烦事儿,有的社区做得挺好的,提供叫“小餐桌”的服务。 2008年北京市提出的“9064”养老服务模式(即90%的老年人居家养老,6%的老年人社区养老,4%的老年人机构养老),明确了居家养老的主体地位,但现实中选择居家养老的老人比例更高。所以这也符合我们新清河实验的目的,就是让老人居家养老。 社区在居家养老中担任什么责任呢?比如要做好老人的身体状况登记。现在社区有两个组织,一个叫物业,还有一个党政的组织叫社区居委会,但是社区居委会实际上真正去关心老人的并不多。全国各地有一些优秀的样板,他们真的入户了解老人,哪些是属于有高危病人的老人,他们都非常清楚。像武汉的百步亭就做到了老人家里有按键,出现问题以后按下键后,社区马上就知道,赶紧救助等等。总之,社区养老在大城市是一个特别艰巨的难题。 《小康》·中国小康网:“新清河实验”的主要目标是社会再组织与社区提升,怎么理解这两大主题? 李强:我们建立了一个受海淀区批准的社会组织,叫“社区提升中心”。那什么叫社会再组织?我们作为校内科研人员,一群老师和学生,要想让一个地方改变谈何容易,老百姓凭什么要听你的?这时,我们想到一种办法,让社会有一种新的组织结构产生,于是创建了“社区议事委员会”。我们在全国调研的时候,发现很多地方也尝试了这样一种实验,让老百姓参与其中。 社区居委会从法律上来说,是居民的自治组织,但是雇了一群人来,他们又不是当地居民。什么叫自治?是自己管理自己。所以,我们就开始改造居委会,每一件事都是通过清河党委批准后进行的,先是选举社区议事委员,当时切实动员了广大老百姓积极参与选举。 此前,我们调研时,问过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参加过居委会选举,可见咱们的居委会选举形同虚设。居民代表主要收集老百姓的意见,把意见反馈给居委会,居委会根据居民意见来做落实工作。 我们完成组织方面的改革,创造了一个新的社区委员会,它是居委会的一部分,只不过是由居民选出来,并由当地居民组成的,他们不用上班,也不领工资,由居委会发放一些补贴,参与开会讨论问题。 “再组织”实际上创造了一种活力,这是来自人民群众内部的力量,于是产生了居民活力。我们在阳光社区实践的时候,让议事委员到居民中收集意见,因为阳光社区条件比较差,老百姓本来意见也比较多,后来议事委员们收集了90多条意见。 最后议事委员们取得共识,从90条意见里选出5条大家公认重要的事情去执行。类似这些活动等于是一个训练的过程,想让老百姓做事情,一定要培训他们,其实老百姓有水平,只不过没有经过培训和教育,能力表现不出来,我们把它叫作“组织实验”。 社区提升包括生活空间、老百姓的福利、民生等等,从实际出发改善社区生活的各个方面,目的都是建设更为美好的社区。所以,除了议事委员会是组织实验,其他都属于社区提升的工作,比如怎么提升物业管理的水平等等。 共建共治共享 激发基层活力 《小康》·中国小康网:在“新清河实验”中,有哪些具体措施来保障社区居民权益? 李强:关于社区居民权益的内容很多,首先要了解居民诉求。党的二十大报告明确指出,在社会基层坚持和发展新时代“枫桥经验”,完善正确处理新形势下人民内部矛盾机制。“枫桥经验”其实就是基层社区治理,最大特点就是能够了解居民情况,缓解一些社会矛盾。 居委会挺重要的,事先了解家庭内部的情况,了解居民的诉求,常常交往,很多问题就能够通过疏解得到解决。关于居民权益,目前因为房屋而产生的矛盾问题比较多见。另外,北京基层为保障社区居民权益做了很多事情。由于得到北京市政府的支持,毛纺北社区实现了一个非常大的改造,特别是在单元楼门都成功加装了电梯。当时的一个难题就是一层住户普遍不同意,有工程噪音,又造成遮挡阳光等,后来肖林博士等带队一家家入户,与居委会一起经过艰苦的努力去说服居民,每说服一家门口插面小红旗,看谁家先完成。最后很神奇,在毛纺北社区居然是全体居民都同意了。后来,时任北京市委书记蔡奇也来参观了。毛纺北社区是综合改造,还修了一个巨大的立体停车楼。所以应该承认,国家为基层社区、小区建设的投入确实非常大。 《小康》·中国小康网:“新清河实验”对基层社区治理的探索及其价值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李强:新清河实验最大的特点就是创造了一种基层参与治理的模式,价值就在于通过建设新组织体系实现广泛参与。 中国基层社会治理的机制,为中国社会学的社区治理研究带来了发展条件与机会。目前大家在研究社区和小区的关系:小区一般是指有围墙的商品房小区,现在一个居委会往往管辖几个小区,规模太大,也不了解各个小区的具体情况,这样“居民自治”就成了一句空话。而共建共治共享,就是大家一同建设、一同治理、一同享受的价值理念。现在住房商品化以后,老百姓变成住房所有者,所以特别关心自己的住房与环境。 从所有权上来看,也解释了老百姓参与基层社会治理、改善社区生活的主动性和积极性。中国最大特点就是人多,如果谁都不插手,谁都不参与公共事务,全得由管理者来启动,那社会就太难管了。激发社会活力,激发广大居民参与,改善社区各个方面的积极性,是“新清河实验”特别重要的价值观念,要激发居民的活力,因为居民想改善自己的住房。 老百姓对于改善社区是很关心的,包括他家出门的道路上垃圾该怎么扔,哪块比较脏乱差,小区也有居民养宠物,到处扔粪便……其实老百姓非常关心这些生活细节,所以我们所探讨的价值观就是“共建共治共享”,激发广大人民群众的活力。 可以说,新清河实验既是一个综合性的社会治理实验,也是一种社会科学的社会干预实验和社会科学的社区组织管理实验,还是社会学者的学术研究与社会发展研究相结合的社会参与实验。我希望通过这样的实验认识巨变中的中国社会。一方面,新清河实验在学理上秉承上世纪30年代老清河实验“为民谋福祉”的家国情怀和学术追求;另一方面,与当年老清河实验的关注点、注重点“乡村改造”有所不同,新清河实验关注的重点是城市社区(当然也包括城乡结合部和正在城镇化的乡村),旨在中国改革开放新时期,针对变化了的情况做出新的设计,发现和解决新的社会问题,探索人口巨型、高密度社会的城镇化、现代化的发展路径。我们秉承社区实证研究方法、社区参与方法、社区干预方法,深入社区生活实践,以中国特有的社会情境为基础,研究解决社区治理问题,探索新时期社会学学术研究与转型中国社区建设、社区治理相互接轨的方式。 (《小康》·中国小康网 独家专稿) 本文刊登于《小康》2023年11月上旬刊 |